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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llow

 

1.

  長途的飛機上能做的事情很多,有人會利用這時間看電影,有人補眠,也有人拿出筆電工作。

  出發前往美國參加為期一個禮拜的機器人展,孫承完原本打算利用點時間潤過自己在攤位上展示新成品時要講的介紹詞。可才剛打開電腦,她看到自己電腦桌布上那朵放在木紋桌上的藍色玫瑰,一下子又沒了工作的慾望。

  上個禮拜她傳訊息跟裴柱現說自己接下來一周都不在韓國,裴柱現沒多說什麼,只問她去哪裡、做什麼事,要她注意身體健康等等細碎的叮嚀。她們自從坦承各自一股莫名的依賴和感動之後一直都維持著如此不冷不淡的交流,好像才剛撕開一層保護殼又馬上貼上一層霧膜,兩個人都看在眼裡,卻誰也不願意先一步去揭。

  孫承完還是沒有告訴裴柱現,那束她送的淺藍色玫瑰和滿天星最後被自己做成了乾燥花,就吊在客廳的鉤子上繼續自然烘乾。綠色城市院的澀琪來串門子時看到那束花,孫承完才在好友半逼半鬧的攻勢下講了兩人之間的所有事情。

  那束玫瑰花送到眼前時,她腦袋裡想到的第一個可能性是澀琪。她們早在孫承完前往加拿大念高中前就認識,氣味相投又無話不談。可是當下她馬上又推翻自己的想法。澀琪不是這樣的性格,個性簡單而直接的康澀琪不是會製造驚喜的人。她也傳訊息問康澀琪「妳有訂花給我嗎?」,澀琪過了一陣子才讀訊息,並說自己沒有訂花。

  不是澀琪那又會是誰?會是同事嗎?可是這裡沒有熟識或著親近到會送花的朋友。在韓國送花是正常的嗎?海外歸國的孫承完有點茫然,又看同事各個露出八卦的表情和不斷試探送花人的身分,想必這不是常見的禮物。

  她停頓了一晚上,直到拿手機準備找人聊天時才立刻想到了網路上偶然認識的那個女孩,應該說,姊姊。她想起網路上那位美麗的陌生人時都不會想到她的英文名字Irene,反而習慣叫她姊姊。叫Irene總有幾分彆扭,又會想起剛回韓國時因為搞不懂年齡禮節而得罪過別人的狼狽,乾脆一勞永逸直接都當作是姊姊。

  會是她嗎?孫承完著手在網站上查詢自己的名字,或者是看看有沒有跟科研院相關的文字搜尋能看到自己所在的院所。可是她才來一年,也還沒有發表過研究成果,何來記錄?再者通常應該會寫Wendy Shon,而非孫承完。

 

  是怎麼知道的呢?

  到底對方是怎麼知道要送到機械研發院來?

 

  「那承完妳為什麼猜是花店老闆娘呢?」康澀琪替她打電話訂花的前一晚在她家客廳聽完所有故事,如此不解的問道。

  孫承完的思緒有點混亂,連帶著表情都有些陰沉,「我也不知道。」她抿著嘴,看著被自己吊在牆上的花束,「可能是因為她講話的方式跟對方很像,都會在誇獎的時候說自己沒有那麼好,也可能是她看著我的眼神......我覺得她有一種無聲之間的熱烈。」

  「也許人家只是看妳可愛。」

  「前輩說我拿員工證就能打九折是因為我長得可愛的時候,我的確這麼信了。」孫承完手裡捧著紅酒杯,把杯裡剩下的紅酒一飲而盡,「但是她送花來的時候,她......我不知道,澀琪,我這人什麼時候這麼依賴直覺了?」

  「可能是妳很喜歡那個美麗的陌生人吧?」康澀琪講完之後沉默幾秒,又開朗地笑著說:「或者妳很喜歡老闆娘。」

  「也許我是很喜歡這兩個人給我一樣的溫柔感吧。」

  康澀琪的沉默更長了,孫承完以為她沒有要說話,想拿過她手裡已經喝空的酒杯時,康澀琪抬頭凝望著她:「承完,我覺得沒關係的。」

  孫承完一下摸不著頭緒,「什麼沒關係。」

  「喜歡女孩子沒有關係的。」

  毫無徵兆的直接戳破暗暗不安的心思,孫承完苦笑了一下,「澀琪,不是這問題。」

  「那是美國那個......。」

  「我不知道。」孫承完立刻打斷她的話,讓康澀琪一瞬間嘴巴閉起,垂下頭不再多說。等窒息的無奈逐漸散去,她才又問:

  「妳希望我怎麼做,讓妳能在這麼混沌之中找到方向呢?」

  聞言孫承完偏頭看向康澀琪真誠渴望知曉解答的眼眸,放鬆的嘆了口氣。說真的,這也求不得誰,只能靠自己慢慢摸出一條路,走向明朗開闊的地方。

  「能得到妳的支持,我已經很感謝了。」孫承完這麼回應道。

 

2.

  開會原先是主要的行程,一開始還沒太多感覺,卻從接近中午吃飯時間開始,隔天的那頓午餐變成暗暗不斷想起的疙瘩,硌得她三明治才咬一口就開始反胃。她努力維持表情上的冷靜,至少,她鼓勵自己,要吃完才能去隔壁攤問清楚那個酷斃的機器是什麼用途。

  「一切都順利嗎?」

  孫承完沒有特別算時差,展覽的中午時分看到裴柱現的訊息時有點茫然。放下手中的食物,慢吞吞的挑字選字打字刪字。

  「在吃午餐。」她回。「一切都很好。」

  「那就好。」

  沒等到裴柱現打下一句話,孫承完匆匆把手機塞進口袋裡,三明治也狼吞虎嚥下去。下面一組不知道哪一國的參展者興致勃勃而來,冷冰冰的午餐在肚子裡攪動得更厲害了。等到這組離去後她強灌兩杯美式咖啡,打起精神投入會場展覽、增廣知識。

  會期於下午五點鐘在眾攤位各國科學家、設計師的掌聲中落幕。孫承完的腦袋裡塞滿各個攤位的數據資料,頭暈目眩,手機連碰都不想碰,撐著眼皮跟大家用過晚餐,早退回飯店休息時一碰到床立刻昏睡過去。

  展覽隔壁攤的美國新創公司跟他們聊的契合,晚餐一起吃還不夠,兩攤打算隔天中午再去附近吃早午餐慶祝一番。孫承完那組的人全部舉雙手贊成,其他組的人也熱烈響應。早退回去睡覺的孫承完醒來時看到別組的組員傳訊息問要不要一起去吃。她撐著額頭靠在窗邊緩慢打字一一婉拒,一開始只有跟組員交代行程,現在被別人問起也很誠實地坦承「有約」。

  回完訊息後沒有胃口下去用餐,她坐在窗邊看飯店外的車水馬龍。美洲的風景是她年少的回憶,高聳的大廈跟尖塔建構起活潑浪漫的Wendy Shon。孫承完將指尖碰在玻璃水漬上,冰冰涼涼,但終究不會刺痛筋骨。

  回憶溫溫熱熱,在她心頭刺穿一個小洞,血液涓涓流成一條河。

 

3.

  約定地點是孫承完挑選的,位於下城的咖啡店是孫承完大學剛畢業時的最愛。她常常在店裡解決三餐,甚至回韓國工作的申請書都是在這間店完成的。

  進店門時張望。闊別兩年,店員已經不是之前熟悉的那位女性,煮咖啡的男子忙碌之中連頭都沒轉過來看她。她報上名字後入座訂位的位置順道點好咖啡跟三明治。待店員走離,她發呆好一陣才想起來自己該看一眼手機,可是才正要把手機從口袋掏出,透過窗邊她看見準備入內的人影。動作暫停,她又把手機給塞回口袋裡。

  店員如方才進門迎上去,亞裔男子低頭交談幾句,立刻回過頭看向她的位置。孫承完想站起身,腳卻不聽使喚彷彿灌了鉛一動也不動,令她只能毫無辦法的凝望慢慢走上前的男人,看他似乎想擁抱卻縮了下手毫無作為的尷尬,她主動伸手接過動作,兩人鄭重的握手好幾秒,男人才放開手慢慢地拉開椅子入座。

  兩人不約而同看著窗外沈默好一會兒,孫承完才聽到他低沈的嗓音打破靜默。

  「我也很久沒來了。」

  「嗯。」孫承完轉回頭,對方不知何時已經正坐,她也跟著直面對望回去,淺淺笑道:「畢竟你現在的家離這太遠了。」

  「在南韓一切都好嗎?」

  原本想回答還行。可想起最近的事情,她頭一歪,聳聳肩沒有回應。

  「不回來嗎?」男人的語氣又嚴肅幾分。

  「我在南韓工作讓你這麼擔心嗎?」孫承完兩手一攤想開玩笑。可對面的人似乎是笑不出來,表情僵了好一陣子便嘆了口氣。這下孫承完也維持不住笑容,嘴角自然而然地慢慢的垂下了。兩個人再度相望無言,剛好上了餐,孫承完定睛一看,兩個人都點了熏雞三明治和美式咖啡。她先拿叉子去插薯條,輕快的開口:

  「Shannon還好嗎?第二胎是不是快生了?」

  「再八週就足月了。」

  真快。孫承完輕輕低聲感嘆,「孩子長大的速度總是特別快,瞧,你兒子也快兩歲了呢。」

  男人的嘴角短暫的勾起,勉勉強強,孫承完當作沒看見,轉而去抓盤子裡的三明治。

  「真的不考慮回美國嗎?」男人再度開口時聽來語氣急躁,「加拿大都比南韓好。」

  孫承完笑著吸指尖的醬汁,不錯,醬汁的味道一滴都沒有變,甜甜鹹鹹。「你話說得太過了。」試圖忽略重得讓身體顫抖的心跳聲,她聳聳肩,一個一個字強調:「我很好Arthur,我在南韓一切都很好。」

  「聽著,我知道我講這些都是混帳話,但我不能是讓妳葬送未來的理由……。」

  未來。何謂未來?他強勢的語氣猛然掐住她咽喉,崩潰瞬間她無法呼吸,「我的未來掌握在我的手裡!」拉高的氣焰讓她一口氣吞在喉中,理智回流,她唯恐自己的從容塌陷,只能慢慢的一口氣一口氣吐出,「就如同你的未來……!」她沒辦法語氣不顫抖,「也是你在某個當下,自己的選擇所決定的。」

  男人抿緊薄唇同樣無聲又激動的咬牙忍耐著。她何曾看這個男人眼眶泛紅?有的吧,孫承完抬手擦去眼角的眼淚,垂頭不禁嗚咽一聲,也不過是悲哀須臾又立刻平復下來。她鬆了氣,指尖抹過白色瓷盤的邊緣,跟今早的盤子一樣冰涼。

  「妳有資格恨我。」男人苦澀的說。

  「不。」她立刻接話,「不,我不恨你。我只是,我想我們都不應該再停滯在這了。」

  她彷彿宣言般的發言惹來悲哀的苦笑。「妳一聲不吭的走了,我怎麼能毫無顧忌的往前流動呢?」

  「我已經往前流動了。」孫承完覺得自己像是個導師,好像他才是自己要苦苦相勸的對象,「你們的……你們的孩子到來的那天,你也已經往前流動了。」

  男人摀住眼睛激動難平,她別開視線不去看,再次把眼角的淚水擦乾。

  「Wen……。」

  「我知道。」

  孫承完知道他想說什麼,可是她不想讓一個已經有家室的人有任何一個破口講出傷害另外一個女人的話。或許這對兩年前在曖昧情感中等到殘忍又意外消息的她不公平,但兩年後的她已經不能、也不想要那個答案。「我們都已經不能再回頭看那些了。至少我,我已經想要往前走了。」

  男人的喉頭滾動,鼻尖泛紅,她細細看過那張五官深邃的臉龐多了幾條皺紋,讓她曾經迷戀的人變得陌生又遙遠。

  隔了好一陣子,他啞聲問:「妳是來跟我道別的嗎?」

  「早在缺席你的婚禮那天,我已經跟你道別了。」孫承完總算覺得自己可以笑得比較真誠一些,「我得回頭再重新在這裡檢視自己,我希望我不再帶有任何的遺憾,輕盈地往前繼續走去。」

  她講完後兩人再度沈默。「快吃吧,三明治都冷了。」男人喝了一大口咖啡,拿起三明治咬了口,安靜地嚼上一陣後呆滯了好一會兒,帶著虛弱又期待的眼神問:「是遇上了好的人嗎?」

  孫承完想點頭,心頭卻揪了起來,自覺錯過回答的最佳時間點後便垂頭繼續啃食三明治。

  等不到她的回答,他尷尬的吸了口氣,如自言自語般說:「妳值得的。」在孫承完抬起頭時又真誠的補上一句:「於這個世界,妳值得擁有最好的人。」

  「我值得嗎?」

  孫承完問眼前的男人。也問過往與她同坐在這間店的男子,還問過去被命運嘲弄的自己。她沒自信給自己任何答案,只能問問時間,如果此刻真的離開擱淺的淺灘,她是否能找到那片與自由齊名的汪洋?

  男人點頭。閉上眼,真誠又溫柔的對她揚起笑容。

  「絕對值得。」

  那一刻。在所有原諒和包容共存於世的此刻,孫承完感受到的不是對面前的笑容心動。她想起那束藍色玫瑰花,花瓣前端還帶著純白的輪廓,往下淺藍,再下便是深藍色。浪花不洶湧,捧在手心裡清清淡淡透明無色,一旦沈溺其中慢慢而下,清淺到深邃,到不了底也捨不得再抽離。

  孫承完想她總算在此刻找到她的方向了,因為一切的畫面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斗室花香,還有捧著一束藍色的玫瑰花那個女人。

 

4.

  回程班機以前,孫承完打電話給好友康澀琪,請她幫忙準備一束花放在科研院的大門警衛室,等到跟大家一起回科研院時直接就抱去找裴柱現。

  「去跟那個姊姊訂嗎?」

  孫承完想到上一次在那邊訂花又回送時產生的小摩擦,而且已經用康瑟琪這名字訂過一次了,她立刻說:「不,我看別家好了……。」

  「好喔。」康瑟琪爽快答應,「那妳這次想訂什麼?要先講好喔,我真的不懂花。」

  這也是個問題。孫承完想要不要選個跟愛情相關的花送過去,可是如果又送玫瑰好像略嫌單調,而她也實在對花語也沒太大研究。

  「不然……。」孫承完有些猶豫,卻越想越覺得可行,「澀琪啊,我想包一束櫻花。」

  康澀琪有些意外的啊了一聲。「櫻花可以包成花束喔?」

  「之前好像看過,應該可行。」

  「好啊如果有找到這種花店的話。」康澀琪頓了一下,笑著問:「不過為什麼是櫻花?是因為花語什麼的嗎?」

  「倒也……不是?我想櫻花的花語應該很好啦,可是並不是因為花語。」

  「不然呢?」

  孫承完想著要講出口,又覺得講出口太肉麻了,隨便嘟嘟噥噥就把康澀琪打發過去。反正康澀琪不會介意這麼多,只要她自己明白就可以。掛掉電話後她用機場的網路查花語,櫻花的花語是「生命」、「熱烈」以及「幸福」。雖然未曾預料,但也與她所期望的相差不遠。

  人對希望本就是無限的祝福所編織而成的,充滿祝福的詞彙本就能套用在每個掛在心頭的期盼上。

 

5.

  若她們真的都值得世界溫柔對待。

  抱著櫻花大步走向花店的孫承完懇求上天,請讓她與這束櫻花一般,成為裴柱現值得愛戀的花開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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