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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st Friend

 

1.

 

  「嘿,我有傘,跟我一起走吧?」

  「好啊。」

  「我是Wendy Shon,我們同班,妳記得嗎?」

  「我知道。」

 

  孫勝完第一個加拿大好友是她用雨傘在學校門口交換來的。不若剛去美國時需要去補強班惡補、加減乘除都被糊成無字天書的懵懂羞澀,亞洲人的內斂溫柔與美洲的自信和外放共容在身上。學期才剛開始,已經陸續有班上同學主動過來搭話,甚至直接指名團體功課想跟她一組。這位同班同學雖並未主動交集,她們一同走路往公車站牌走的這段路卻幾乎奠定了所有友情的基礎,短短四十分鐘的走路和搭車時光,從名字跟中學的資訊開始交換起,最後孫勝完先行下車前,她依然難忘,最後竟然是以聊藍調結尾。

  西方人有直接表達的一面,也有被直接拒絕時脆弱的一面,中學時的孫勝完只懂得大概,高中才是真正練出一骨子好脾氣及柔軟內心的時期。所有年少的衝動、困惑、尖銳都在高中時磨得圓滑,她們大吵互推彼此肩膀,又為彼此的比賽和勝利大叫大笑。後來有時她會跟康澀琪開玩笑說要不是這位朋友,她們恐怕沒辦法住在一起超過三天。稜角都被磨平了,團體生活也把天馬行空的幼稚和自以為是的驕傲給澆熄,剩下的是她而後回韓時的雛型。

  朋友間的個性組成往往各有不同,有些個性興趣氣味相投、一見如故,有些南轅北轍──就像總想著關心人的她跟獨身主義的朴秀榮,需要一場爆發性的衝突才能真正紮進彼此心門。孫勝完將這位朋友歸類於與自己個性部分相像部分不少,更多的卻是極端反差。也可能是正統從牙牙學語到少年時期都是西方教育使然,整個人像是火花一樣,認識越久越燙人。

  「這禮拜六跟我出去。」

  孫勝完大半夜接電話,劈頭又是這種沒頭沒尾沒主詞的要求,她語氣不善的回:「去哪?」

  「C班的Patrick妳知道吧?他要辦Party,一起去吧?」

  「妳是不是忘記下禮拜要考美洲史?」

  「妳是不是忘記妳也該丟開妳該死的書跟我出去?」

  「我明明昨天才去踢足球,妳還來坐板凳呢!」而且我昨天還踢進門,敢請這位是失憶了?

  「我是說人際關係,Ms. Shon,不能憑藉著妳主唱又先鋒還優秀獎就假裝不用人際交流好嗎?搞什麼,出來玩!」

  雖然知道對方看不到,孫勝完還是翻了個結實的白眼,顧慮到爸媽都在睡覺不能講話太大聲,只能壓聲音低吼:「我哪有忽略人際交流,我人際好的很。說真的,我美洲史真搞不定,老是考......妳肯定又是那張便祕表情,收起來。總之其他時候可以,這時候不行。」

  「妳該認識Patrick那一掛人,他們超Hot。」

  「哈!妳說出內心話了。」

  「怎麼?有意見?我就愛看胸肌看猛男脫衣服。總比妳這位聖人老把每個人都當好朋友。有點攻擊性吧我的小女人,我怎麼都沒看妳帶個男人回來?」

  「我帶男人回去哪?跟我爸媽吃晚餐?」

  「難不成妳喜歡女人?」

  孫勝完再度翻白眼,約莫念書念到笨了一下子竟找不到什麼魔鬼吐槽反擊回去,只能咬牙切齒地將筆一摔,對著電話故作兇狠地說:

  「妳閉嘴吧妳,準備派對上被灌醉塞進廁所裡吐。」

 

2.

  孫勝完回韓國發展偶像前程前朋友連一滴眼淚都沒掉,在皇后街的西班牙餐廳依然吃得好似餓了三天。她正在節食也不敢吃太多,只能無可奈何地撐著下巴,眼睛直盯著對方看。

  「妳就不哭一下?」

  「又不是不回來,哭什麼哭?」

  自己的好朋友自己還能拿她怎樣?而且美國、加拿大多少創業者都是年紀輕輕就在車庫裡搞事業?大概是自己捨不得人家,又看到對方不甚在意的態度,過於敏感的她便有點小難過。如果講出口又有點矯情,只好拚了命的猛喝無糖可樂,盯著窗外發呆。

  「第一張CD記得要寄過來給我啊。」

  西班牙海鮮燉飯的平底鐵鍋已經被刨到快削薄一層鐵皮,朋友卻突然來了那麼一句。

  原本還愣忡沒聽懂對方想表達的意思,可回過神來,孫勝完不禁咧嘴笑了起來,心底被觸動又要故意逗人家說:「K-pop又不是妳的菜。」

  朋友聳肩,若無其事的說:「妳唱的我就聽。」

  「真的啊?」

  「只是不要減肥過度了。」朋友冷冷地往她的腰際定睛,「亞洲人的審美實在......。」

  「嘿。」孫勝完打斷她對亞洲固有印象的嘲諷,緩頰道:「健康的瘦很棒的。」

  「妳有健康的瘦嗎?」朋友狐疑,歪著嘴搖搖頭,「我不喜歡妳變成紙片的樣子。」

  「我不會變成紙片的。」

  孫勝完正色強調的姿態顯然沒嚇住摯友,只見她轉開視線看著窗外,不輕不重的說:「呵。妳這自虐狂就記著自己講過的話吧。」

  出國前最後一次的相聚跟平時毫無差別,摯友開著那台二手休旅車載著她回家。只有下車前,對方久久沒按下中控鎖鍵開門,沉默了好幾秒才示意孫勝完轉身,主動越過駕駛座抱了抱她。

  「勝完。」難得用韓文的方式稱呼,音調有些詭異,卻是孫勝完認識她以來聽過最溫柔的語氣,「妳永遠都有我們當支柱。」

 

3.

  如約將第一張CD寄回去,而後的每一張孫勝完也都比照辦理。不過也心知肚明摯友恐怕真的沒辦法接受K-pop,每次都會說「妳就好好收藏起來等著轉賣就好」。至於她有沒有聽、或者有沒有收好,孫勝完都沒追問,摯友之間的默契互相信任,從平時仍互相通信的語氣和頻率就知道都還是彼此為摯友。真誠以對也就無需多語。

  比起歌曲風格與錄音等細節,摯友反而對成員的好奇心更高。公式照剛出來時傳給她,她的回應竟是:「我想認識那個黃頭髮的女孩子」

  喔?想認識澀琪?孫勝完覺得好笑,得到康澀琪允許之後拍了好幾張康澀琪吃漢堡的照片過去,把朋友迷得直接打網路電話過來。

  「妳就這麼喜歡澀琪?」孫勝完有點心酸,「我呢?小姐?妳好歹也誇一下吧?」

  「哎,妳有什麼好誇的,不是從以前就是這樣了嗎?」話雖然這麼說,電話那頭頓了一下,平緩真切地開口:「妳唱腔改變,變得比較溫柔吧我想。我覺得很新鮮,如果這樣能比較不傷聲帶的話,挺棒的。」

  這般關心且細膩的話語比誇獎還讓孫勝完開心,只是心思繞在心頭好一陣子,孫勝完小心翼翼地低聲問:「嘿......妳覺得我表現得好嗎?」

  「我很想吐槽,不!我從之前就很想講,只是怕妳哭出來不敢說。」激動地講到此處,語氣又慢慢的走緩坡而下,「妳不要總拿妳A+的成績說表現不夠好,別的不說,真的對妳自己很失禮,妳知不知道?」

  聞言突然有點鼻酸,又想起網路上毫不留情的批評,她深深吸一口氣把眼淚逼回去。她可不想真的在電話裡哭出來。

  大概是感覺她滿腔的壓力說不出口,摯友嘆了口氣,用較為輕快的語氣打破沉默:「其他隊員呢?除了澀琪之外,如何?」

  「都很好,都很照顧我。」

  「年紀都跟妳差不多?」

  「不,Joy小我兩歲,Irene大我四歲,都很照顧我。」

  「有趣。」似乎對其他隊友不怎麼有興趣,只說:「有人照顧就好。」

  「先這樣吧,我該睡覺了。」

 

  「晚安,Wen,好夢。」

 

4.

  摯友的大學生活多采多姿,團體也進入上升期開始忙得不可開交。她們之間的聯絡少了很多,有時候三個月都聊不到幾句。有時候回宿舍已經大半夜,跟康澀琪同住也不好講電話,多半都以打字居多。唯有自己唱歌的錄音甚至是不能外傳的demo,孫勝完還會繼續持續傳送給她分享。除了金藝琳加入時為了跟她解釋清楚和介紹新成員花了一陣子,而後回應的句子越來越短,孫勝完傳錄音的頻率也降得很低,幾乎等於是斷了訊。

  直到那年秋季,孫勝完才在一個深夜打電話過去多倫多。多倫多的正午時刻,她沒有期待朋友會接電話,然而卻在她準備按掉時接通了。

  「嘿?大明星總算捨得打電話了嗎?」

  摯友聲音如舊,只是背景音聽來嘈雜,大概還在校園裏頭遊走。孫勝完輕笑幾聲,「妳別嘲笑我了。」

  「妳那邊是幾點?多倫多現在中午了欸。」

  敲敲身旁筆電的觸控板,孫勝完瞇起眼睛確認時間,「晚上兩點半。」

  「妳還不睡?」

  搖搖頭之後才想起來電話那頭看不到,「想說說話。」聲音沙啞地回道。

  「Seulgi呢?」摯友問。

  「妳怎麼這麼愛澀琪啦。」無奈地笑幾聲,回答:「我們換宿舍了,分開睡。」

  「那很好啊,有私人空間了呢。」

  「我想跟妳談一件事。」

  「怎樣?有人欺負妳了?」收起剛才開玩笑的語氣,電話裡聲音嚴肅不少,「聽起來精神不怎麼好。」

  「沒有人欺負我。」孫勝完將腳縮起來,整個人窩在床角跟牆壁之間的窄縫。腳碰得到地、背後有著依靠才讓她稍微安心。

  「那妳想跟我談些什麼?我有空。等我一下我走到草地那邊比較安靜。」

  聽筒收入四周隱約的談話,興奮的耳語不時傳來,孫勝完仰頭靠在床鋪上,眼眸微微闔上,卻一點入眠的睏倦都沒有。笑語聲逐漸遠去,只剩下淺淺的呼吸和悉悉簌簌因動作摩擦而發出的動靜。

  「好了,我可以好好聽妳說話了。」摯友的聲音帶著憂慮,「妳到底最近過得好不好?妳已經快兩個月都沒有任何訊息了。是很忙嗎?還是怎麼樣?」

  孫勝完苦笑,「說忙其實也還好......。」

  「是不是那幫人不欣賞妳的才華?老讓妳唱一些奇形怪狀的歌?」摯友對她唱的歌還是意見很多,孫勝完已經習慣她的批評,平穩地接受了她的質問。

  「也還好啦,不算是奇形怪狀。」

  「嘿!我最討厭妳講話要講不講的,到底誰欺負妳了?」

  「我只是最近對自己有很多疑問,原本想自己想通透就沒事了......可是我真的想不透,有點......我不知道要用哪個字解釋好,痛苦?」

  「掙扎?」

  「對,掙扎。」

  「關於什麼?如果要回來念書絕對可以的!也不想想妳總統獎又名人榜,多倫多算什麼?哈佛妳也可以去。」

  摯友講得太激動反而逗笑孫勝完,「妳怎麼老讓我回去。」

  「我怕妳浪費了才華就在那邊被利用!」聲音比方才要更強硬,彷彿就要提著把刀遠渡重洋衝過來把人架回去似的,「妳要知道妳的天分不只是音樂,還有很多很多......。」

  「親愛的,嘿,妳冷靜點。」孫勝完不溫不熱的安撫,「我不是要跟你討論音樂的事。」

  「不然呢?那該死的地方不是連談戀愛都要管嗎?妳難道愛上誰了嗎?」

  瞬間像是一層皮從胸口狠狠被撕開,孫勝完沒想到竟然話語真能像一把劍般直接插進心口。腦袋裡瞬間湧起很多畫面,有些場景模糊、有些連觸感清晰,快樂和憂愁綁著大腦的褶皺,從太陽穴隱隱痛得睜不開眼。

  「為什麼安靜了?Wendy Shon?」原本只是不耐煩的叫喊,突然間應是反應過來,「Shit!不會吧我說中了?回答我!妳這顆石頭是喜歡上誰了?該死的我竟然前陣子都因為那該死的景氣分析報告沒打電話給妳!」

  孫勝完只覺得尖叫一樣的驚嘆號讓自己頭疼欲裂,「妳讓我整理一下思緒。」

  「整理幹嘛?全部告訴我!全部!」激動之餘摯友又急忙喊話:「追!追到底!」

  「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怎樣?妳是喜歡上誰?我想知道是誰?不會是最近很紅的那個什麼團吧?BTS?還是EXO?還有什麼團我真的恨死韓國老是出這麼多長得一樣的團體......。」

  「不是,妳不要亂猜。」

  「不然呢?還是不是偶像?」

 

  「我喜歡上團裡的人。」

 

  電話瞬間安靜下來。孫勝完和死一樣的吐出肺裡已經無法利用的氣體,在窒息的沉默中她猛然一抖,咬著下唇低泣。她真的說出口了,從她自己的嘴巴裡承認了。不是別人偶然問她理想型時不由自主想道某個身影時的茫然困惑,不是其他團員們在近來越發微妙的氣氛裡若有似無的試探她的心思,而是他自己開口承認最直白的情感。那股濃烈的、直覺性的感受潮水般襲上腦門,熱得她額角發汗,又讓她手腳冰冷。

  「不是Seulgi吧?妳不是這樣看她的,也不是Joy......妳看她應該是跟看我一樣,妳說過我跟Joy直率的個性比較像。Yeri比較像妹妹,Irene......。」摯友的聲音也變得很小,不斷碎念著聽不懂的句子,幾秒後才咬字清晰的說:「是Irene,對嗎?」

  連相隔太平洋跟美洲大陸的人都感覺到了嗎?孫勝完哭著諷笑自己的荒謬,「妳怎麼推測的?」

  「我不知道,說真的妳如果沒有說我可能不會注意到。」摯友似乎也有點失神,「可是剛剛回想過去的一些細節,妳跟我講電話的時候,會常常說『如果是Irene的話.......』『Irene說』,可是往往我們講的事情都跟她沒關係。我一直以為......她是隊長?」

  「對。」

  口哨聲輕挑的繞了一圈進耳朵,「這可他媽真是刺激啊,Wendy Shon。」

  「這才不有趣呢......現在情況很............。」腦海裡一下子搜刮不到詞彙,孫勝完暗罵一聲粗話,開始用電腦查字典。

  「妳英文變差了。」

  「我查個單字。」

  「喔,先別管該死的詞彙了,反正妳就是被困住了對吧?」摯友不耐的打斷動作,正經口吻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一開始沒有感覺到自己哪裡怪,說真的,很多時候公司還會要求我們特別跟成員親近。」孫勝完捏著睡褲的褲管,臉埋進膝蓋裡,深吸一口氣將腦海裡所有的情緒傾倒而出,「可是,我發現我的視線總往她那邊跑,她的每個問答都牽動我的決定和情緒。我看著她的背影,我總是想抱上去......該死,我對她的想像超過我所能預料的瘋狂。然後......然後有一天我們在宿舍裡,我們一開始只是在開玩笑,她問我:『就這麼喜歡我嗎?』結果我竟脫口說:『像瘋了一樣愛妳』。這當然可以當作開玩笑的話......平常這種話其實也很常講,開著玩笑講。可是我自己講完之後突然發覺......我感覺我.............。」

  「妳不是在開玩笑。」摯友凝重地把話接了下去,「妳發覺這是真心話了。」

  「我原本以為我可以自己消化掉這些情緒,」

  「別傻了。」她喃喃回應,「若真的是愛,哪這麼容易就消化殆盡?」

  「我開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有時候她想抱抱我,我竟會躲開,我害怕她看出我的心思,我也不敢跟她多說話就怕又說錯話。她開始為此生氣,她覺得我怪裡怪氣......她要我說出口,要我說我到底在鬧什麼彆扭。可是我哪敢?我怎麼能說出來?前面都呼攏過去,可是然後她............。」情緒翻湧得讓她上氣不接下氣,無法壓抑的掙扎發出一聲淒然的痛哭。

  「妳慢慢講,妳慢慢講......。」

  「幾次下來她大概也氣瘋了,她竟然說:『妳就把所有的話都鎖起來都不要讓我知道!妳自己愛鬧就愛鬧吧!』......她平常不這樣說話的,我覺得我好痛,痛得我每天都像在地獄一樣。」哭泣變成哭喊,氧氣被消耗殆盡,

  電話對頭慢慢地嘆氣,「糟糕的回答。」

  「她也生氣了,可是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生氣,她從未這麼生氣、從未反應這麼大。她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了。在家可以關在房間裡,可是在外面又該怎麼辦?這麼多人盯著,我怕我再看下去我就藏不住心思......。」

  「她怎麼想妳?我不知道妳們平常怎麼相處的......。」聽來強打起精神要幫忙解決問題的人似是也陷入苦惱,「該死,早知道之前就不要纏著妳卻只問Seulgi的事了。」

  「我不知道我們的氣氛到底在別人眼裡看來是怎麼樣的,像是突然明白自己的心思,又覺得以前做的每件事、每個動作和擁抱都理所當然,一點都不奇怪。」

  「其他團員可以講講看嗎?」

  「我不知道該跟誰講。」

  「或許......Joy呢?或許比起Seulgi會適合一點。」

  「我不知道。」

  「妳該試試的,她了解妳,又是個比較理智也不浪漫的人。」

  「問題是!」孫勝完的瞬間整個腦袋裡的壓力把恐懼擠上頂峰,連帶著語氣都高高舉起在寂靜的空中顫抖,彷彿要重摔,而後又無力的放下,「我愛的是女孩子,我要怎麼說出口?」

  顯然這個在方才激烈對話中遭忽視的問題問倒了電話那頭始終保持冷靜及引導方向的人。沉默之中有鳥叫聲忽遠忽近,還有思索中的女人偶爾輕如羽毛,偶爾重如嘆息的呼吸。

  「如果妳表現得很明顯,而她們三個又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能她們都不排斥,只是也不知道怎麼開口。」她的語氣充斥不確定,慢得像度日如年的指針,「這樣一直放置下去對妳們都不好,也不是辦法。」

  百般掙扎和凌亂,頹喪地將臉上的淚水和鼻涕胡亂抹去,孫勝完只能回答一句似是而非的:「我知道。」

  「萬一發生什麼事......。」

  「我回不去的。」孫勝完知道她要說什麼,匆匆打斷,狼狽不堪的垂下臉,「我不能一走了之。」

  「我不知道說這個算不算馬後炮。」悠悠的語氣帶著自嘲,「我可真希望我高中的時候真的把妳帶去派對,而不是讓妳讀完那本廢物美洲史。」

 

5.

  入冬之時是孫勝完跟她連絡最頻繁的時候。孫勝完也知道她忙,不敢常常打電話過去叨擾。反而是她會自己打電話來,有時候只是莽撞的打根本不知道要講些什麼,只能天南地北開始聊學校、聊多倫多的食物。以前還會聊她的男朋友,可是這時機點談戀愛話題怎麼看都不合適。孫勝完不說,她也不提不問。

  「妳最近看了什麼書?」孫勝完靠在床頭,手裡還在翻動日記本。

  朋友沉默幾秒,「這個嘛......我讀了詩集。」

  「妳在開玩笑吧?」

  「我最近讀了泰戈爾。」

  孫勝完一下子沒忍住笑了出來,「天啊,妳什麼時候開始會看泰戈爾的?」

  「沒啥,就想看。」

  兩人安靜下來,孫勝完的眼睛看著眼前堆滿書籍的書架,房間很小,卻塞了好幾件最近穿的大衣和圍巾毛帽。回韓國後只要正常著薄長袖,她從未真正感覺過冷意。可是她偏偏攤上一個怕冷怕到一陣風吹來就要凍成冰晶的女人,她能怎麼辦?大衣裹著纖瘦的腰,手暖著手,把一切的溫熱都塞進偏寒的身子去。

  「妳唸個詩給我聽吧?」孫勝完要求道。

  「泰戈爾嗎?」

  「都好。」

  她似乎有些為難,孫勝完感覺到她猶豫的掙扎,正想開口打圓場說自己只是玩笑話,對方卻已經開始清喉嚨。

 

  Cheerless is the day, the light under frowning clouds is like a punished child with traces of tears on its pale cheeks, and the cry of the wind is like the cry of a wounded world. but I know I am travelling to meet my friend.

 

  「The bunting log bursts in flame and cries, "This is my flower, my death".

 

  「The storm of last night has crowned this morning with golden peace.

 

  她的聲音平淡的念過一首又一首,一句又一句。孫勝完偶爾沉浸其中奧妙,絕大部分走神到遠方。無限的平靜來自於她沉寂的孤單,還有多倫多遙遠的晚上。

  直到孫勝完聽見書本闔上的聲音。她想,大概朋友也念到口渴了,心暖之餘想稱謝,卻聽到她講出了最後一句話。連晚安都沒給機會說電話已經掛斷,只剩下發燙的手機和離線的燈號。

 

  Eyes are raining for her, heart is holding umbrella for her, this is love

  眼睛為她降下雨水,心為她撐住雨傘,這就是愛情。

 

  孫勝完愣愣地窩進棉被裡,閉上眼睛,耳畔都是方才最後一句詩詞的無奈和焦躁。放她自己墜入懸崖或者起飛前行,果然最好的朋友還是看不過她鴕鳥心態,狠下心把她丟在萬丈深淵裡,讓她自己想辦法爬往雲端。

 

6.

  聖誕假期都過去了,時間屆臨韓國新年前夕,越洋電話線這才再次接通。在房間裡等連線等得忐忑不安,反而接通聽到熟悉的問候聲,不安跳動的心臟才稍稍穩定下來。

  「嘿。」孫勝完率先開口,「還好嗎最近?」

  「假期後懶人症候群啊,哪能好到什麼地方?」她的聲音聽來彷彿這將近兩個月的斷訊從未發生過,似是上禮拜也通話過的坦然,「妳呢?」

  孫勝完稍微斟酌,回答:「還行。」

  「聽起來開朗很多。」她也不避諱,直接切入主題,「看來妳有點故事要告訴我。」

  「這個嘛。」沉吟幾秒,「下個月我們要回多倫多巡演妳知道嗎?」

  「妳傻了嗎?我已經把票都買好了。」

  「我們大概十九號晚上就會到多倫多了。」

  「嗯哼?聽起來很棒。」

  「我爸媽會來跟我們聚一聚,可能吃不了晚餐,就是見個面這樣。」

  「然後呢?聽起來妳不是要找我去。」

  「妳也可以來。」孫勝完停頓,搖擺幾秒後開口道:「我要帶女朋友跟爸媽喝個茶這樣。」

  電話那邊似乎已經心裡有了答案,聽到肯定的答覆後發出一連串的哈哈笑聲。「那我去是要尷尬死嗎?妳直接在電話裡講故事就好。夜長夢多,讓我安心看個演唱會吧。」

  「好。」孫勝完稍微捋順氣息,「總之我們在一起了。」

  「嗯哼。」

  「我們後來沒有聯絡之後,還是尷尬了一陣子......至少一個多禮拜。的確如妳之前所說,膠著下去真的不行。所以我主動去她的房間找她。」

  「嗯哼。」

  「我請她給我一點時間,讓我稍微緩過來,等到我準備好了會毫不保留的全盤托出。她同意了,所以我們氣氛稍微有緩和一點點,只是相處起來很彆扭。」孫勝完稍作停頓,「然後我也有找澀琪談了一下......雖然我有考慮過妳說的先去找秀榮,可當時我還是想先跟澀琪談談。結果講到一半,秀榮就闖進來了。」

  「喔?」朋友饒富興味的挑起語尾。

  「長話短說就是,她們知道我是怎麼回事,還說我遲鈍不懂變通......。」

  「幹得好!女孩們!」

  「夠了妳。」面對笑罵,孫勝完被虧得臉頰發熱,「總之慢慢地我們開始可以在舞台上有互動。就是......至少我直視她的時候比較舒坦點,她也不至於完全不懂我的閃避。後來越來越自然,跟平常也稍微更接近一點。」孫勝完稍微歇息,「直到這個月......上個禮拜,我們去日本巡演的時候,我們睡同一間房。不刺激的妳不用尖叫!很平緩的進行這樣。」

  「進行什麼?愛的儀式嗎?」她調侃道。

  「F......我就說很平靜。」孫勝完不自在的咳幾聲,「我跟她說:『之所以想這麼久,是希望能用最平緩的方式解決這些。』然後我就老實把那句玩笑話到意識過來的所有心路歷程都跟她講了一次。」

  「她有什麼反應?」

  「這個嘛。」孫勝完悠悠的說:「她說我是笨蛋......。」

  「好樣的!」朋友讚嘆。

  「妳還有沒有良心。」氣惱到咬牙切齒又無法反駁,花了幾秒鐘才恢復平穩的語調,「反正她接受我的情意,這樣。」

  朋友沉默幾秒,「等等,妳講完了?」電話那頭發出崩潰氣惱的怒吼,「妳中間跳一大段欸!」

  「她就接受了啊,沒啥好說的。」

  「除了笨蛋應該還有講什麼吧﹖」

  「哎呀。」孫勝完含糊不清的嘟噥著,「妳不用知道這麼多啊,反正我會帶她回多倫多給妳看。」

  「妳這沒良心的小XX,不夠朋友!我都大發慈悲聽妳說,安慰妳還念泰戈爾給妳聽!」

  「啊......等下有人敲門。」

  「妳少騙人了。」

  「珠泫說要跟妳講電話。」

  「啊?啥?Ju什麼?」

  「我說Irene說想跟我最好的朋友講話。」

  「我又不會講韓文!Wendy ShonDamn......oh, Hello.......I ......Irene? I ......I’m Wendy’s b....... best friend......

 

7.

  「珠泫?」

  「抱歉這麼晚還打來,妳睡了嗎?」

  「不是去日本巡演了嗎?怎麼還沒趕快休息。」

  「沒有,就......之前很困擾的事情解決了,想跟妳說一聲。」

  「喔?妳說跟妳那隻小松鼠啊?她是不是真的喜歡妳,然後不敢說?」

  「妳是預言家嗎?」

  「哎,旁觀者清啊,何況我可是妳的紫色朋友呢。所以呢?雙向暗戀人家卻又對人家發脾氣的裴珠泫小姐說了什麼?」

  「也沒說什麼......。」

  「妳什麼時候講話也拖泥帶水的。」

  「首先她先講了她發現自己喜歡我的時間和原由,以及這段期間躲閃的原因跟心境。然後又說,她很想要把情感給放掉,可是又放也放不下,越放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哎呦,這少女一樣的戀愛啊......。」

  「妳不要這樣笑。總之,我就跟她說她也讓我很害怕。」

  「嗯哼?」

  「然後我說:我不喜歡她裝作若無其事卻遮遮掩掩的樣子,令我覺得不安,也有種被她排斥在外的不適。」

  「嗯。」

  「我跟她說,我只是......藏得比她好一點點而已。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隱瞞什麼了。」

  「哇喔,然後呢?」

  「然後就在一起了。」

  「啊?什麼意思?什麼叫做『就在一起了』?起承轉合呢?」

  「我累了,想睡覺。」

  「妳自己打電話來又要自己掛電話?」

  「因為勝完很累已經睡下,怕吵醒她。」

  「等等?妳們睡同一房?現在?很累已經睡下?」

  「我回大邱再跟妳說。我只是想說先跟妳講,讓妳安心,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妳......好喔,雖然沒事又講開我很開心,可是妳回大邱的時候就最好給我講清楚,知不知道?」

  「是,我親愛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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