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herence

粉藍／非現實向

 

＜Speak Now＞

 

1.

 

　　Speak Now or Forever Hold Your Peace.

　　(有異議的請現在提出, 否則請永遠保持緘默)

 

2.

　　裴珠泫原本打算自己去教堂一趟，可是她的助理朴秀榮終究看不下去，原本半天單獨的事假成了雙雙請假。韓國信奉天主教的人口不少，首爾街頭走幾個街區就有一個教堂。許多人的信仰中心也同時是很多女孩的夢想，燦爛的陽光穿過彩繪玻璃，聖壇前天使映照在地上，穿著拖在紅毯上彷彿星辰尾巴的白紗，身邊站在一個能託付一生的男人。

　　「經理。」

　　站在聖壇前的裴珠泫直到身後朴秀榮開口呼喚自己，才發現自己望著聖壇後的管風琴發呆很久。她掩飾自己心不在焉，將頭髮撥到耳後，回身挑起眉，「嗯？」

　　朴秀榮為難的蹙起眉，改口喊：「歐尼……。」只要在公司之外，裴珠泫都讓她叫自己歐尼才不會感覺太冷漠和生疏。只見她平時銳利精明的眉眼猶豫不前，千言萬語都含在嘴裡似的。

　　「我覺得這邊還不錯，如果是家人和幾個同事應該很剛好。」裴珠泫聳聳肩，輕鬆地問：「妳覺得呢？」

　　「歐尼，我感覺好不好不重要！」朴秀榮彷彿沒經過思考就爆出來的話講出口時彰顯被壓抑很久似的委屈，隨後又小聲的補充了一句：「是妳要結婚，不是我要結婚。」

　　教堂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即使是小聲也如同擴大器讓誠實的揭露在石磚間來回擺盪。裴珠泫其實有來過這裡參加過別人的婚禮，甚至前幾天打電話問結婚的朋友這邊場地的預訂方式。神職人員都在旁邊的小辦公室裡，只要她一個決定，就能安排檔期準備結婚。

　　「嗯。」裴珠泫一下子不知道該回答什麼，「這裡很不錯啊。」

　　「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去跟神職人員問問吧？問問某個禮拜六是不是空檔，可不可以請神父主持婚禮？費用多少？為時大概多久？裴珠泫向來計畫事情完善周全，工作的精明夠用在如此瑣碎的決定，卻沒法做到最小的事───開口。

　　朴秀榮顯然已經耐心到了極限，不當助理的時候她總是獨立有主見，她隨意的挑了張教堂的椅子坐下。雙腳疲倦的伸直，並舉手往走道對邊的椅子一指，要裴珠泫坐在那。想著要去糾正朴秀榮有點太豪放的坐姿，話卻在對上眼睛時吞回去。她實在太心虛了，比起來現在坐在那邊瞪視著前方的下屬還更誠實，就閉嘴乖巧地坐在隔著走道的位置上。

　　「歐尼。」朴秀榮的聲音清晰的呼喚，躲也躲不掉。

　　「是。」

　　「如果妳等下預訂了場地，以後開車出去絕對不會載妳繞去新沙洞。」話說得決絕，裴珠泫忍著不要轉頭看過去，以免讓自己的眼神洩漏太多心裡是。然而朴秀榮咬字更加重的又說：

　　「妳最好想清楚。」

 

3.

　　蘋果在首爾新沙洞林蔭道新開的直營店受到各個年齡族群前往嘗鮮。自從開幕之後，不管有沒有要購買商品的年輕男女都會繞進去走走看看，摸摸新商品，聽工作人員完整詳細的商品及應用程式介紹。比起過往購買商品更有趣的事跟著不同應用程式推出的課程，假日或是夜晚抽個空就能學到新的操作技巧和用途。

　　原本只是應著想試試高科技產品的心態，裴珠泫在直營店買了第一台屬於自己的平板。正好工作人員也跟她講解報名免費課程的部分，上網瀏覽課程時間，有些晚上或是假日的課她都能參與。

　　平時貿易公司的工作做得疲倦，她已經不想再碰太商業、知識性的東西，向來喜歡聽音樂的她決定試試看混音課程。在日復一日繁重的生活中，增添一點小情趣也好。

　　

　　孫勝完這名字也就這麼出現在人生裡。但一開始出現也不是以孫勝完之姿，而是以Wendy作為故事開頭。

　　那堂混音課，裴珠泫印象很深刻是禮拜二的晚上六點，當時車陣塞在漢江大橋時，車窗外的首爾一點霧都沒有，市景燈光清晰可見。她已經很久沒耗時間在這邊塞車，通常這時間她都還在公司加班到深夜。此次她前個假日特地將一些工作量用閒暇時間分攤掉，挪出禮拜二當上課的時間，短短兩個小時就當去玩也好。

　　作為經理人，裴珠泫向來細心留意每個接觸人的細節，即使只是個接觸一次不知道還會不會相遇第二次的講師。一開始以為應用程式之類的技術課程會是男講師來主導，想不到上台的是個綁著馬尾、纖細嬌小的女孩子，一雙圓亮有神的瞳孔，並元氣十足的跟台下抱著平板的客人打招呼。

　　「大家好我是Wendy，今天將由我來給大家上課，準備好了嗎？Are you ready？」

　　磁性卻有力的嗓音給這位年輕講師加了不少分，又或者，半塞在貼身牛仔褲裡的白襯衫將她漂亮的身線投射在螢幕上，單單看著她操作的側臉也覺得清新活力。

　　雖然兩個小時課程下來她上課並非談笑風生的類型，但她隨時會走下台仔細清晰的指導。特別的是她不吝嗇於誇獎和讚美，每個學生的小作品她都能適當誇讚，不讓人聽起來像在逢迎巴結。裴珠泫甚至注意到有非亞洲面孔的學員，她台上用韓文上課，下去跟對方教學時卻用流利標準的英文。

　　這是個優秀的人。她想她大概是前陣子畢業季徵才徵到有點職業病，覺得這麼棒的女孩子來手下應該事半功倍。如果來該有多好？不，秀榮會吃醋。不斷胡思亂想著，一個夜晚就帶著輕快的笑容結束精緻有趣的課程。

 

　　想不到，一個禮拜後孫勝完還真的出現在公司裡。只是不是以混音講師的身分，而是以技術工程師的身分。公司給各部門採購了桌上電腦試試效能，讓他們來幫忙上課，加快上手的時間。

　　講師似乎一眼就認出她，只是也沒有聲張，不動聲色的穿過幾個準備教學的工程師，直接走到她眼前遞出名片。

　　「您好，我是Wendy，孫勝完。」

　　「您好，我是裴珠泫。」

　　「啊，您就是這間辦公室的經理？」

　　「是。」

　　「那由我來跟您說明一下產品的內容和一些操作，如果中間有任何疑問，請隨時打斷我，讓我為您更詳細講解。」

　　不是裴珠泫壞心，她聽完孫勝完那一板一眼的句子之後，腦海裡閃過的竟然是前幾天開口嘗試招喚語音助手Siri。打直接啟動搜索和各式功能並能回答各種千奇百怪問題的Siri都比她還來的隨興。

　　「好。」

　　原先正經八百的孫勝完似乎觀察到裴珠泫此刻內心正咯咯直笑的波動，「怎麼了嗎？」

　　「覺得妳的回答很像Siri。」

　　孫勝完面露無言，頭一歪，刻意目光呆然地學著電子機械女音字正腔圓回答：「好的。」

　　不知道為什麼，裴珠泫看她用白皙機靈的臉做出這麼傻的表情，忍俊不住哈哈大笑。連帶著原先還挺正經的孫勝完也撇下眉毛噗哧笑出聲，撇下八字眉無奈地說：「裴經理，妳別笑了。」

　　「好哈哈哈哈哈哈。」

　　「真的是……。」

 

4.

　　「送妳回家吧。」裴珠泫主動坐進駕駛座，跟始終表情不是很好看的朴秀榮說：「這樣我比較順路。」

　　朴秀榮畢竟還是年紀較小的下屬，就算表情陰沉，還是乖巧地打開副駕駛座的門。從開出公司就已經沒有太多對話，現在離開話更少，氣氛也更凝重了。

　　停在紅綠燈前，裴珠泫嘆了口氣：「還是妳今天晚上陪我去喝一杯？歐尼請妳吃消夜。」

　　「好。」朴秀榮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下來，還咬牙切齒的說：「我肯定吃到妳沒錢結婚。」

　　看她一臉苦大仇深的模樣，裴珠泫一邊轉方向盤，邊試圖安撫她：「秀榮，我也沒訂場地啊。」

　　「妳若真想訂，妳會立刻就去訂。」

　　這句話堵得平常在辦公室和會議桌談判時都嘴快牙利的裴珠泫再度無法回嘴。是的，她的助理當然懂她所有的習慣和個性。若她真的想實現的，拼上命她都會用最火速的方式完成。

　　「歐尼，為什麼要結婚呢？因為歐尼的爸爸媽媽很希望妳能結婚嗎？」

　　「他們……。」爸媽有很想嗎？突然被問這問題，裴珠泫想給個肯定答案竟也給不出來，思忖幾秒後，只能說：「那位對象是他們介紹的。」

　　「所以是什麼條件吸引妳？好看？多金？有房有車？」

　　不是每個條件都有，但是，「各種方面都卡的很剛好。」

　　「他對你們才剛認識半年就要結婚有什麼看法？」

　　接二連三直搗中心的犀利問題讓裴珠泫手心滲出一層汗，連方向盤都覺得難以掌握，「秀榮。」她只能歛起方才柔和的態度，用較強硬的語氣稍作防禦。

　　知道她無奈語氣是在提醒自己態度，朴秀榮的確立即安靜閉嘴，但沒過幾分鐘後，收起方才質問的語氣，口吻更加無奈不解。

　　「我知道我講這些都僭越了，歐尼。」

　　平常上班朴秀榮態度若是這樣早被她給處理掉，但此時此刻兩人的關係不是以上司和下屬衡量，即使年紀不同，裴珠泫向來不在意年齡差距的友情。所以她只柔聲回答：「沒關係。」

　　「可是我不懂。」

　　車子正好開進餐廳附近的停車場，沒有回話，抽票卡停車，領著朴秀榮往平常喜歡的喝酒小店去。她們都沒有再多講這個話題，甚至酒菜都上桌時還開始討論電視劇，彷彿只要不討論這問題就能自己迎刃而解般。

　　可是這是不可能的。走在迷宮裡，並不是只要坐在原地就能出去，而是得強迫自己抬起頭、站起身繼續往下。

　　「我也不懂啊，秀榮。」

　　好幾罐燒酒瓶擺在桌上，甚至已經有幾罐放倒在桌下，裴珠泫慢慢地趴到桌上將臉埋進手臂裡，「我也不懂我自己了。」

 

5.

　　公司的電腦課程結束後與技術人員相約的酒攤中，孫勝完爽朗的笑著告訴坐隔壁的裴珠泫，其實那堂混音課她是代課。原本的講師生病沒法來，臨時找不到其他人，只好把不同部門、並將那個應用程式玩風生水起的孫勝完抓來當講師。

　　「把混音軟體玩得很厲害是什麼意思？」裴珠泫腦海裡第一時間閃過的是夜店，難不成這位工程師還兼任DJ嗎？

　　「經理想聽聽看嗎？我做的音樂。」

　　「妳做的？」

　　「我寫自己的旋律，跟其他好聽的歌做混曲。」

　　孫勝完跟一般普遍裴珠泫接觸到的同年齡層人有點不一樣，除了那天上課格外喜歡稱讚人這點，她也很大方地展示自己的作品。這讓某種程度上算是閱人有一定數量的裴珠泫感到新奇，更加想知道這個女孩子還能帶給她什麼不同的樣貌。

　　吵雜的酒桌裡孫勝完給自己戴耳機實在是有點詭異，但大多數的同事和工程師已經各自聊開，連朴秀榮都跟別的工程師聊得大笑不止，相比之下氣氛平和的她們不算是太醒目。不斷加大音量之間，裴珠泫敏銳地發現混音中有自己熟悉的歌，但不是原版的唱腔，而是一個渾厚深情的女聲……「這是妳自己唱的？」

　　大概是猜到裴珠泫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孫勝完用力的點點頭，嘴角揚起自豪的微笑。

　　「妳也太厲害了吧？」

　　聽到這個孫勝完立刻又搖頭，雖然期間將臉低下去，但裴珠泫還是看出她的嘴型說：「還好」

　　「這才不是還好而已。」大概是酒意有點上頭，裴珠泫也沒考慮到底是不是才剛熟悉，伸手不斷前後搖動這位小自己三歲的女孩子肩膀，「妳超棒！就像妳上課的時候一直說的，超棒！」

　　孫勝完原先有些不自在的紅暈被她晃得只剩下哭笑不得的窘臉，這下裴珠泫笑得更大聲了。耳機被小心地摘下，孫勝完幫忙順過她的頭髮時還先說了句「抱歉」，像個被管束嚴格的孩子。

　　「我還想聽！」裴珠泫充滿新奇的湊近她的手機，想看看是否有其他作品，「妳唱歌真的很好聽。」

　　剛剛褪去的紅潤又染上孫勝完的臉，她扶住幾乎整個人都要趴到她身上的裴珠泫，小心翼翼地推回原位後問：「要不我傳檔案給妳吧？」

　　「可以嗎？」

　　「如果妳真的喜歡的話。」

　　「我很喜歡！」

 

6.

　　長大之後，會有什麼場合可以大聲的說「我很喜歡」或者「我不喜歡」呢？

　　裴珠泫趴在桌子上好一會兒，抬起頭試圖對焦在坐在對面的朴秀榮臉上，迷迷茫茫的隨著心思開始說話：「也不是爸媽要求的，可能是年紀到了？好像就應該結婚了……。」

　　「結婚又沒有年齡限制。」

　　「可是我很慌啊，秀榮……。」裴珠泫不吐不快，甚至隨著激動處上手開始拍桌面，「親戚一直問，上司一直問，出去不認識的爺爺奶奶也要問！對，我還沒結婚，沒有交往對象這跟我長得漂不漂亮、職位高不高一點關係都沒有！」

　　「那跟什麼有關係？」朴秀榮反而像是接手了平時裴珠泫的角色，語氣持平彷彿眼前的人還是清醒能溝通一般。

　　「我為什麼非得有交往的對象不可？」

　　「是不一定。」

　　裴珠泫用力呼出一口悶氣，剛剛灌進胃裡的燒酒竄起一肚子的燒灼，「我就沒心沒肺啊！沒有少女心了。」

　　「真的沒遇到過嗎？」朴秀榮沒有理會她的激動，夾起一口泡菜塞進嘴裡，順道也夾進對面裴珠泫的碗裡。

　　格外真摯的搖頭，她歪著身用筷子撥弄菜，不耐的皺起眉，「沒遇到。」

　　「沒遇到過喜歡的男人嗎？」

　　「沒有。」裴珠泫回答得很快。

　　「沒遇到過喜歡的人嗎？」

　　循序漸進的問句不是喝得半醉的裴珠泫能應對的，她原先要搖頭的動作猛然一頓，定格般垂著頭在原地晃了又晃，抬起目光時一瞬間視線清晰，下一秒又渾沌得整個視線彷彿飄忽無法安定落下的塵埃。

　　裴珠泫再度搖頭，只是這個否定的動作似乎不是針對朴秀榮的問題，而是想要甩開什麼、遺忘什麼。她自顧自地晃了好久，直到她能再次開口時，整個喉嚨卻是啞的。

　　「妳不覺得，一旦動了這念頭，就很難再正視自己、再……。」

　　卡在心頭上說不出來，而後，虛弱無助地撐著額頭，她像是無路可逃的閉上眼睛，不發一語。

 

　　超出自己所能理解的自己，便開始審視自己。

　　喜歡，究竟是什麼？能維持一輩子嗎？為什麼會喜歡呢？

 

　　為什麼會是那個人呢？

 

7.

　　孫勝完就像是寶藏。

　　

　　「我想要編輯文件的程式……。」

　　「我介紹另外一個也很好用的程式給妳，免費的喔，就不用花錢了……要保密。」

　　假日上別的課時，順便抱著平板跑到她支援人力的位置找人。孫勝完附在她耳邊小心地說著，幫她記錄下推薦的程式。

 

　　「我同事說可以讓Siri叫自己的名字欸。」

　　裴珠泫興趣滿滿的跟與自己一同喝下午茶的孫勝完說，孫勝完也很直接的理解了她的意思。直接丟下手機，坐到對面的裴珠泫旁邊。

　　「妳把個人資訊設定好。讓她叫妳什麼？」

　　「珠泫。」

　　「好。」孫勝完便碎碎念邊把她的名字輸入進去，「然後跟Siri說，以後請叫我珠泫。她就會叫妳珠泫了。」

　　「真的？她會怎麼叫？」

　　「回答問題的時候啊。」孫勝完又搬出面無表情的機械模仿狀態，用平緩無波的語氣對著他說：「好的，珠泫。」

　　裴珠泫一下子憋不住笑，邊吞下笑意邊追問：「真的會這樣嗎？」

　　「會的，珠泫。」還是那副要死不活的表情和毫無生氣的嗓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歐尼啊，妳不是……為什麼第一次玩會上手這麼快？」孫勝完拿著自己的平板大崩潰，「我明明……。」

　　「明明這麼弱。」裴珠泫再度贏了連線對戰的遊戲，笑得賊兮兮的。縮在自家沙發另一頭看著孫勝完一臉崩潰的不解樣。

　　「我哪裡弱？」聽到裴珠泫這樣講自己，孫勝完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狗狗，瞪大眼睛咬著牙指著平板，「這個程式我貢獻了一部分的編碼！」

　　這技能值就有點出乎意料之外了。

　　「那就代表妳厲害的是編碼，不是遊戲啊。」裴珠泫又將孫勝完擺在桌上的茶杯倒滿，塞到她的手裡認真地說：「所以妳還是很厲害。」

　　孫勝完那雙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是嗎。」看著手上那杯茶自言自語，乖巧的喝了一口，「謝謝歐尼，這個茶真的好好喝。」

　　「等下再來一局？」

　　「我不會再輸的，不會！」

　　通常孫勝完即使玩個十次都還是輸得亂七八糟。可是孫勝完會一直不厭其煩的輸，裴珠泫也就贏得像是女王，捧在上位輕飄飄然。

 

　　「我以前在加拿大工作的時候真的，大風雪出門超痛苦的。」孫勝完講起外調來韓國之前在北美的生活總是繪聲繪影、十分精彩。大學畢業後立即工作狂上身的裴珠泫幾乎沒有放過長假出國，聽的也是津津有味。

　　「我最怕冷了。」腦海裡閃過大雪紛飛、路面已經看不到標誌線的場景。即使外頭天氣陽光普照，竟還是感同身受到刺骨之寒。

　　「外套會穿得很厚很厚，」孫勝完縮起身模擬拉上外套的動作，「整張臉都埋進領子裡……。」說著說著鼓起臉頰、瞪大雙眼，逗得裴珠泫也不顧在街頭上，笑得都快飆淚。

　　「妳這是松鼠吧？」原先撇開視線就止住的笑意看到孫勝完那秒又迸發出來，對走在旁邊已經回復正常表情的孫勝完又笑又打。孫勝完向來不會還手，只是皺起眉發出疼痛的哀叫。

　　「別打了……。」

　　等到她似乎總算受不了要撥開不斷加大的攻勢，裴珠泫卻立刻又抓住她的手臂，不自覺用可憐兮兮的語氣問：「就不能不要出門嗎？」

　　「啊？」

　　「這麼冷，就不能不要出門嗎？」

　　孫勝完別開頭哈哈笑了一陣，隨後回過臉俯首對裴珠泫無奈又好笑的哄：「歐尼，就算妳用這麼可愛的語氣說話，還是得出門啊。」

　　「哎呀，好可怕。」

　　「妳才可怕，都把手臂打紅了……。」

　　「妳說誰可怕？」裴珠泫瞪大雙眼瞄過去，孫勝完立刻抿著嘴唇，搖頭搖得像是坡道上的吹動旗幟，來回的猛力搖晃。

　　「我說風雪打紅了我的皮膚。」

 

　　「妳知道嗎？心情不好的時候可以叫Siri講笑話給妳聽。」喝酒喝到深夜，所幸寄住在孫勝完的住處。她睡床上孫勝完睡床下地舖，約莫是周末跟孫勝完過得太開心有點煞不住車，翻來覆去睡不著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聊到平常沒有個可以逗笑自己的對象，孫勝完突然如此這麼說道。

　　「要機器講笑話是有多孤單？」裴珠泫笑著問。

　　「呃……。」

　　「要不勝完妳講笑話吧？」

　　「呃？」

　　床上的人翻身到床沿邊，往下一探看，孫勝完乖巧地把棉被蓋到下巴下面，一張小臉寫滿苦澀為難，可憐兮兮地看著逗弄自己的壞人。裴珠泫一下子體驗到逗弄同桌女孩的小學男孩心境，又想搶了人家床還這樣跟人家玩實在不道德。

　　「勝完啊，妳真的很有趣。」

　　孫勝完一臉不相信她的樣子，「歐尼不覺得我囉嗦嗎？」

　　「不覺得。」至少出發點都很到位啊。考慮得很全方面又很細心。

　　「不覺得我不會說話嗎？有時候有點不會看狀況。」

　　「還好啊。」鼓勵人時很賣力，真的可以帶起氣氛。裴珠泫湧起很久沒起的拍哄之心，甚至還努力伸長手去順過孫勝完散在額間的瀏海。孫勝完乖巧的湊上前讓她更好整理，因她的話而眉毛微微挑起。

　　「真的？」

　　裴珠泫對於再度讓孫勝完進入自己構築的情境感到得意，笑著將手收回，「講點會讓我開心的話吧？講講看。」

　　躲在被子下的嘴角稍微從被子邊緣伸出弧度，孫勝完十分認真的思考幾秒，原先笑嘻嘻的神色收起，她格外真摯溫柔的說：「歐尼啊，我很喜歡妳。」

　　實在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裴珠泫眨眨眼，隔幾秒才回問：「真的？」

　　「這話我不會拿來騙人的。」

　　「因為妳不是我的下屬，才會這麼說。」

　　「那我很慶幸我不是。」

　　如果是普通人裴珠泫就當作奉承、或是其他意圖。但孫勝完這樣個清澄乾淨的女孩，她說什麼，裴珠泫就信什麼。回應她的真摯，還有帶給自己滿心的溫柔和情意，裴珠泫笑著更探出床沿邊，任由一頭長髮垂下。

　　「我也很喜歡妳啊。」

　　一瞬間，裴珠泫想大概是錯覺吧，好像看到孫勝完眼睛裡瞬間爆發猛烈的認真與茫然，但想看得更清楚，她那雙始終柔和平靜的圓滾眼珠子依然維持理性淡然的原樣，只是有些疲倦的垂下眼皮顯示睏意。

　　「妳還是睡不著嗎？歐尼？」

　　裴珠泫猶疑幾秒，才用平時常掛在臉上的微笑說：「沒事，妳先睡吧？晚安，勝完。」

　　當裴珠泫打算縮回枕頭就寢時，床下傳來輕柔厚實的歌聲。驚訝的往下一看，孫勝完已經把眼睛閉上，嘴唇之間卻唱著柔和好聽的異國情歌。她的歌聲如柔軟的絲絨般撫過每個感官，裴珠泫愣愣地看著她投入心神的神情，很久之後才慢慢地躺上枕頭，在越發越小聲的歌聲中緩緩睡去。

 

 

　　「Siri，幫我記錄行程，禮拜天爸媽找我回大邱。」

　　「好的，珠泫。已經幫妳紀錄完成。」

 

8.

　　「妳未婚夫也是膽子大，才認識半年？就要結婚也能接受。」

　　「他看起來也是挺茫然的啊，同歲才能懂同歲的痛苦。」裴珠泫半趴在手臂上，晃著燒酒杯苦笑，「而且他比我慘。我爸媽還沒逼我什麼，他爸媽整個像是老虎追趕著奴隸一樣……。」

　　「天啊，這個時代還有啊。」朴秀榮給她斟滿酒，發出有些嘲諷的嘆息。

　　「所以說我們就像是在茫茫人海裡遇到可以解決問題的彼此。」

　　「是隨便就想解決問題的彼此吧。」

　　裴珠泫不滿她吐槽的語氣，指著自己質問：「我隨便嗎？」

　　「其他人也就算了，妳這樣子跟平常做事情一樣嗎？」

　　「我也有對人生的衝動啊。」

　　朴秀榮抽動嘴角，「歐尼妳是醉了，才用衝動形容自己的行為吧？」

　　「嗯。」

　　「那妳醉了，我要叫妳男朋友來帶妳嗎？」

　　「我沒有男朋友啊。」裴珠泫已經開始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很直接地搖頭，「我們沒有交往。」

　　坐在對面的朴秀榮滿臉莫名其妙，屈起手指敲著桌面問：「求婚的人啊。這婚到底是誰求的？妳總不會自己求婚啊。」

　　「我們就一起吃飯講到結婚，講到爸媽還有工作，他如果結婚就想回申請回大邱工作……。」

　　原本朴秀榮似乎以為裴珠泫只是喝茫腦袋不清楚，卻越聽神色越覺得不對勁，「然後？」

　　「他問我對結婚的看法？可是我沒有回答。」

　　「妳沒有回答？」朴秀榮原先敲桌面的動作頓在半空中，「所以到底有沒有要結婚？」

　　「沒有。」

　　「什麼東西啊？歐尼！到底是妳醉了還是我瘋了還是妳從頭到尾都在演戲啊？妳前幾天還說妳去逛婚紗街，還說妳在想結婚的事宜。」

　　「我只是去看幾眼，確定結婚到底要考慮哪些……。」

　　一時之間什麼都說出口，裴珠泫沒辦法阻止自己的嘴，也懶惰繼續騙下去。乾脆直截了當的坦白，並且繼續趴在桌上慢慢享受醉意濃厚的模糊和目眩。

　　「天啊，雖然這樣叫妳很沒禮貌。」朴秀榮瞪大眼氣得七竅生煙，牙關咬得都快講不清話，「但我還是不得不說，裴珠泫小姐妳到底在搞什麼啊？」

　　「什麼禮貌不禮貌？」裴珠泫沒好氣地抬頭，用力地拍打桌子。「我也心很煩啊！我覺得！很煩！好痛！好痛我的手！」

　　「誰讓妳拍這麼大力。」無奈緊抓住上司的手以免她再發狂打廢手，朴秀榮壓下怒火，認真的問：「煩什麼？告訴我到底在煩什麼？」

 

9.

　　跟爸媽介紹的金先生一起搭高鐵從大邱回首爾的時候，氣氛其實挺不錯的。他們倆都屬於喜歡做家務事的類型，還有部分興趣喜好也一致，整趟車下來其實還算融洽。

　　坐在窗邊的裴珠泫啊了一聲，「下雨了呢。」

　　列車開過龍山站要到首爾站時，車窗外開始飄雨。金先生也看著窗外，問：「珠泫小姐有帶傘嗎？」

　　「沒有。」

　　「那我的傘給妳吧？」很快地從包包裡掏出折傘，遞到裴珠泫眼前。

　　「沒關係的。」裴珠泫有些尷尬的把傘推回去，「我……我等下去便利商店買一支就行了。」

　　「不用客氣的。」

　　「沒關係。」

　　來來回回的推拒，原本還算融洽的氣氛又染上一層尷尬。兩人下車走出月台，站在車站中心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彼此。男人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麼，裴珠泫心裡有底，看了眼時鐘後說：「我們有機會再約吧？」

　　男人原先猶豫不決的神色反而鬆弛許多，「好。」他撓著後腦，「珠泫小姐打算回家嗎？需要順道讓我載一程嗎？」

　　「等下有個地方要去，搭地鐵，沒關係的。」

　　「這樣啊。」男人沒有失落的表情，反而滿滿是愧疚和無辜。他沉思幾秒，最後溫和而真誠地對裴珠泫說：「我覺得，我們當朋友挺好的，大邱親故，這樣的朋友。」

　　裴珠泫一聽笑了出來，「大邱親故？」她平時上班遇到不少大邱人，不過跟自己同齡的大邱男人真的比較少，她爽快的點頭，溫聲說：「我們就當大邱親故。」

　　「那，下次約吃飯吧，親故。」

　　「好啊。」

 

　　從車站到地下鐵幾乎等於不用出站，裴珠泫有些急著搭車，一時之間忘記買傘這件事。等到車子搭到新沙洞看到周遭的人都帶著滴水的雨傘，她才想起自己沒傘。才想說用手機查哪個出口有商店繞去買，卻先看到跳出的私訊欄。

　　「歐尼沒有帶傘嗎？」

　　孫勝完的訊息只有短短這樣一句，突然被講中讓裴珠泫倒吸一口氣，隨後鎮定下來後回覆。

　　「妳下班了嗎？」

　　「對。去接妳。」

　　「哪個出口？靠近店的那個嗎？」

　　立刻顯示已讀，卻隔好幾秒都沒有得到回答。裴珠泫跳出訊息欄看地圖，上方又跳出通知。

　　Wendy Seung Wan 傳送一張圖片。

　　Wendy Seung Wan 歐尼漂亮到怎麼拍妳怎麼好看

　　裴珠泫看到那行字閃出來時原本正想輸入「新沙洞」的動作停下，錯愕的拉下通知欄點開訊息。站在閘門口拿著手機得自己被照在照片裡，她回過頭四周張望，在出口只是的標示下，孫勝完穿著深藍色的polo衫和黑色牛仔褲，手機拿在手裡仍對著她，發現她看過去了，依然收著下巴笑容明亮的再度按了下螢幕。

　　「好漂亮啊，歐尼。」孫勝完笑嘻嘻地走上前跟她展示新照的照片，「傳給妳嗎？」

　　「好啊。」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想存自己的照片，她想，或許是因為孫勝玩抓角度的模樣很認真可愛，她才想要收起這作品。

　　「所以歐尼真的沒帶傘？」孫勝完看著她除了手提包和手機之外空空如也的手。

　　「嗯。」

　　「那我們共撐一把？我的折傘算大，遮得住，妳就不用再去買了。」

　　裴珠泫也沒覺得哪裡不妥，不用多花錢也很好。應允道：「好啊。」

　　兩人一同搭電扶梯上到地面，孫勝完先一步撐開傘走出屋簷，並伸出手示意她到傘下。裴珠泫沒多想就把手探進她的掌心裡，順著力道方向縮身躲進傘裡。

　　「不用走很遠，放心吧。」孫勝完小心的帶著她往前進，低頭看著她穿的高跟鞋問：「等下腳濕掉的話，我有帶濕紙巾。」

　　已經習慣孫勝完的貼心，裴珠泫帶著淺笑點頭，愉悅的貼著她走。走著走著雨越下越大，裴珠泫原先只專注在走路，隨後才注意到傘面越來越往自己的方向偏。

　　「勝完，妳到底有沒有遮到妳自己？」

　　「有啊。」孫勝完開朗道，並指著前面說：「那裡有窟窿，妳小心點。」

　　沒被她轉走注意力，裴珠泫往後微微仰身一看，果不其然看到孫勝完靠傘外的右邊袖子已經濕透，連忙又提高音量提醒：「妳傘撐好，右邊濕掉了。」

　　「沒事，我又不怕冷。萬一淋到雨妳一定會冷。」

　　裴珠泫才不管她呢，不動聲色的裝作只是玩鬧的輕喊一聲「嘿。」，便將傘骨用手指推回中間。

　　「別這樣玩傘。」孫勝完不讓，又把傘骨往她的方向偏。

　　「我才沒玩。」傘骨可憐的左右搖晃，直到裴珠泫攫住孫勝完的手，死死握在手心裡，低吼道：「孫勝完！」

　　瞬間孫勝完的手一抖，傘也為之震出水花。裴珠泫偏頭不解地看去，被她吼的孫勝完原先含笑的眉眼轉為安靜乖巧的內斂表情，低著頭乖乖繼續前行，但臉頰泛著微微的紅潤，側面看去翹起的嘴唇微張，一下又一下略急促的吞吐氣息。

　　裴珠泫第一次湊得離孫勝完這麼近，近到能分辨她身上的洗衣精和乳液氣味的不同。四周的空氣好像都被抽空變得稀薄，原本被雨沾染的風突然也不冷了，一陣陣的熱氣從胸口往上冒，冒得原先平緩無波的自己心空失神。

　　「我只是怕妳著涼……別生氣。」

　　孫勝完好聽的聲音從嘴唇間吐出，裴珠泫回神過來，「我沒有生氣。」別開眼神裝作若無其事地回：「何況我沒有這麼虛。」

　　「萬一濕掉了，我再幫妳取暖吧？」

　　妳要怎麼幫我取暖？裴珠泫內心閃過這問題，但她卻問不出口，反而無措的點點頭算是答應。

　　「那……靠近一點，還是不要淋濕比較好。」孫勝完艱難地說道。

　　聽話的抬手攬住孫勝完撐傘的手臂，兩人的皮膚便貼在一塊。一下子，方才剛退去的熱度又從指尖冒上。

　　很多動作和經驗或許平常都會在與別人共處時出現，可是現在集中在孫勝完一個人身上，卻格外不同以往。緊緊依靠著一個人的手臂、被帶領著往目的地而去，從側邊近看一個人專注而略慌張的側臉。

 

　　裴珠泫不敢再想下去。

 

10.

　　「妳再不說話，我就要送妳回家吧了，歐尼。」

　　「不行，秀榮啊，妳喝酒，不能開車……。」

　　「說什麼呢，歐尼，妳沒發現我只點可樂嗎？」

　　「嗯……。卡在包裡，自己刷。」

　　「自己刷……妳萬一遇到壞人該怎麼辦喔……。手機給我吧，我要設定導航。」

　　「妳都走這麼多次了，還要導航啊……。」

　　「妳才沒資格笑我，歐尼，每次出差都會迷路的人是妳啊。」

 

　　「歐尼。」

　　「……。」

　　「妳知道嗎，第一次跟妳和勝完小姐吃飯的時候，感覺真的很妙。」

　　「……。」

　　「是因為對女孩子動心了，妳才這麼擔心嗎？」

　　「不是。」

　　「那是擔心什麼？告訴我吧？」

 

　　「我從來沒這麼喜歡過一個人，好害怕。」

 

11.

　　她和孫勝完的相處模式越發越特別。她們一個禮拜總要見面三四次，通常都是平日加班結束，裴珠泫會繞到新沙洞的店找她。等到孫勝完下班，兩人一同吃晚餐，聊聊工作聊聊心情聊聊天氣，最後裴珠泫送她走到地鐵站，自己再開車回家。前兩三次朴秀榮跟來蹭飯，後來再找她卻被她嚴詞拒絕。也是那時候開始只要講到「新沙洞」或者「勝完」，朴秀榮的表情都有種讓她看著鬱悶的玩味。

　　偶爾約在假日也有留宿對方家裡的時候。可是自從她發現自己會偷瞄剛洗好澡、穿著薄睡衣從浴室邊擦頭髮邊出來的孫勝完不放開始，到孫勝完彎身朝著自己的方向夾菜時視線不自覺的追隨。不僅如此，她越來越常在不經意將目光投射到孫勝完身上時，對上孫勝完同樣失神而專注看待自己的視線。兩人互望著彼此，即使各占沙發一邊，也好像有什麼動力正驅使著她、說服著她往前更靠近些，把孫勝完的每一個姿態和神情都看更清楚一點。

　　漸漸的裴珠泫不敢再提出過夜的邀約，孫勝完沒說什麼，也跟著減少留宿的次數。

 

　　可是越迴避反而很多感覺會放得更大。

 

　　那天她提早結束加班，驅車前往新沙洞找人。停好車步行到店裡去，落地玻璃組成的外牆讓人一看就將內部看個清楚。平常都在辦公室或者在巡視店面孫勝完又站到講台上去了，帶著麥克風用投射螢幕講解應用程式。裴珠泫很久沒去店裡上課，她通常都依賴孫勝完的知識來使用自己的平板。站在窗外第一次用非學生的角度看孫勝完的姿態，大方的運用肢體表達，爽朗地跟著台下的學生大笑，仔細地親自彎身指導。她失笑，自己曾經也是坐在台下的學生啊，勝完也是這樣教我的呢……。

　　才剛回想到一半，窗內上課中的孫勝完再度走下講台，她蹲到一個年輕女孩的旁邊，仰起頭專注的聆聽對方指著平板不知在講述什麼的嘴唇，而後溫和一笑，接過對方的平板查看。

　　裴珠泫覺得像是被澆了盆冷水在頭上，笑容僵在原地，原先攫著皮包的手指不自覺地收得更緊了些，甚至還感覺到自己的上排門牙擦過下排，發出令人起雞皮疙瘩的隱約淒厲。

　　這股莫名的心悶持續到孫勝完結束講課注意到站在門外的她，揮揮手後消失一陣，很快揹著後背包朝她跑過來為止，都未消去。

　　孫勝完才剛推開玻璃門站到她的眼前，原先臉上還掛著笑容，對視時突然笑容也收了起來。先是咬著下唇面露猶豫幾秒，才開口問：「心情不好嗎？」

　　「沒有。」裴珠泫原本以為自己有把表情控制好，她這一問打破原本還故作鎮定的姿態，又於事無補的補上一句：「我很好。」

　　「喔……。」

　　兩人無言地在人行道上並肩而行，好一會兒，裴珠泫才打破沉默開口道：　「講師又生病了？」

　　「不，最近開始讓我帶一點課。」或許是感受到氣氛詭譎，孫勝完講話也小心起來。

　　「算正式當講師嗎？」

　　「嗯。」

　　裴珠泫的腦袋裡又自動回播一次方才她教學的姿態，別開臉掩飾自己的僵硬，「妳很適合當老師。」

　　兩人同時往巷弄右轉，今天說好要吃的拌飯店就在不遠處。一離開人群，孫勝完的呼吸聲突然變得極明顯，似是試圖壓抑不安的氣息，「為什麼……歐尼的語氣感覺很不高興呢？」

　　「我沒有。」

　　「我惹妳生氣了？」

　　「我沒……。」發現自己答不對題，裴珠泫猛然打住，試圖緩下語氣，「妳沒有。」

　　「對不起。」

　　「妳沒做錯什麼，為什麼要說抱歉。」

　　「我不知道，我只覺得我做了什麼讓妳生氣了。」孫勝完的音量漸漸消下去，「最近都是這樣。」

　　裴珠泫無法反駁，看著孫勝完黯淡的神色，像是一隻看不見的手擰著自己的心臟，也擰在孫勝完的眉眼間，扭曲她們原先各自擁有的理智與輕鬆，便得彆扭而委屈。裴珠泫不由自主停下腳步，伸手過去，在孫勝完失措困惑的眼神中用指腹推開她緊蹙的眉頭。

　　「為什麼要怕我生氣？」裴珠泫喃喃自語，原先好端端藏在心裡的徬徨也隨之出口，「我都不知道我在生氣什麼了……妳為什麼要怕我生氣呢？」

　　孫勝完緊緊抓著衣服下襬，直低著頭不發一語。

　　「歐尼。」

　　「嗯？」

　　「不管發生什麼事，就算生氣了，也不要離開我身邊，好不好？」

　　像在哀求一樣，為什麼要哀求呢？一陣淚意從眼眶下猛然襲擊而上，裴珠泫打了個冷顫，摸索著緊抓住孫勝完握緊到血管突出的手。

　　「好。」

　　其實她也需要這個誓言。

 

　　無論發生什麼，我都能看見妳嗎？

　　為什麼覺得離不開妳呢？

 

12.

　　酒醒的時候太多不適，只是覺得莫名疲憊不堪。起身時裴珠泫發出一聲哀鳴，搖搖晃晃地去浴室稍作洗漱、卸妝，才再度躺回床上闔眼。只是回籠覺也睡得斷斷續續，反倒因為失眠而感到頭疼，她最後索性從床上爬起來煮醒酒湯。把平板放在流理台的一側，邊聽著存在裡面的音樂。

　　裴珠泫沒有買音樂軟體，平板裡的音樂都是孫勝完做的混音，而且到後來，更多的是孫勝完獨唱的曲子。韓文、英文、法文等什麼音樂都有，甚至有次裴珠泫隨口說了首歌好聽，沒隔幾天翻唱的錄音檔已經傳送過來。

　　她唱得首首好聽。即使唱歌的情感和唱腔跟原唱不同，裴珠泫還是覺得在她心裡像是寶石一般，灑滿屬於她的世界，一閃一閃的讓她無法轉移視線。

　　沒有見到孫勝完的日子，裴珠泫都是這樣過來的。

　　坐在餐桌前邊將燙口的湯吹涼邊拿著平板看新聞時，突然上方跑出一條提醒。她歪著頭看過一次，很輕的嘆了口氣。

 

　　“ 勝完，今天早上收到通知說系統可以更新了。 ”

　　“ 我去幫妳弄。 ”

　　“ 來我家吧？ ”

　　“ 我下班直接到妳家門口等妳 ”

　　其實系統更新這種事情根本不需要別人幫忙，即使真的不會或是公司裡任何一個同事都能問。裴珠泫並不是科技笨蛋，但這種通知出現還是習慣性第一個傳訊息給孫勝完。

　　「秀榮，今天晚上我不加班。」

　　原先正在整理文件的朴秀榮抬眼看她，沒有多問什麼，點點頭回應：「好的，經理。」

　　「昨天謝謝妳送我回家。」說完覺得太過生疏，又多說了一句：「開車技術比以前好，一路睡得很安穩。」

　　「這是當然的。」

　　「我昨天應該沒說不該說的吧？」

　　「沒有，只是很像小朋友而已。」

　　昨天最後的印象很淺，只記得朴秀榮送她回家後從包裡摸出鑰匙，並在進門後她要不要擦臉，她搖頭拒絕了。剩下的印象過於零散，已經無法探究。朴秀榮是個優秀的下屬，更是位值得信賴的朋友，昨晚的事只會有她倆知道。裴珠泫放下心繼續辦公做事，盡量趕在下班時間結束所有的事情。

　　說起來，這大概是在直營店有點崩解的那天晚上後，第一次讓孫勝完來家裡。也因為起意臨時，把孫勝完帶上樓時裴珠泫才想起現在家裡什麼食材都沒有，沒法跟之前一樣自己弄東西吃。

　　而且只有兩個人獨處的家裡，原本以為已經消退不少的焦躁難耐再度纏上身，看著坐在沙發上也有點無措的孫勝完，她開口：「要不妳先弄，我去幫妳打包食物回來。」並順手把平板放到孫勝完臂彎裡，「知道密碼嗎？」

　　「知道。」畢竟已經幫過很多次忙，孫勝完乖巧地坐在沙發上，抬頭問：「還是更新完後我們一起去吃就好？」

　　「我去買吧，那家紫菜包飯沒開這麼晚，家裡網路比較穩。」

　　「好的，謝謝歐尼。」

　　裴珠泫抓著錢包和鑰匙就出門，站在紫菜包飯的店攤前看著老闆俐落地將紫菜和餡料包在一塊，迅速無比的動作之間，她竟又覺得手錶上的指針似乎跑得越來越慢。

　　「小姐，趕時間嗎？」老闆突然開口，「看起來歸心似箭喔。」

　　「啊，喔沒有，只是……。」

　　「沒關係，大叔快包好了，忍耐一下。」

　　被這麼一講裴珠泫整張臉都紅通通的，直到回家都沒能消退。坐在沙發上抱著平板的孫勝完仰頭望著她逐漸走近的腳步，眨著亮晶晶的眼睛，滿是困惑的問：「外面很熱嗎？」

　　「還好。」

　　「可是妳的臉怎麼這麼紅。」孫勝完起身接過她手裡的提袋，手背貼上裴珠泫的臉頰。這下裴珠泫像是從常溫直接加熱到沸點的開水，腦袋裡嗡嗡叫不停，瞳孔像是遭遇地震般晃動不安。

　　「沒有沒事。」她羞澀的偏開頭，「吃吧，勝完。妳應該餓了。」

　　孫勝完把提袋裡的紙盒拿出來放到桌上，抬起頭笑瞇眼睛，「超餓的。我去拿筷子。」

　　「好。」裴珠泫的視線瞄向沙發上的平板，「都好了嗎？」

　　「好了。」

　　「謝謝妳，勝完。」

　　從廚房熟門熟路拿來兩雙筷子的孫勝完依然帶著爽朗的笑容，單邊的酒窩浮在臉頰上，洋溢著歡樂可愛的氣息。

　　惹得她一看就開心的孫勝完依然在身邊，裴珠泫想，就算自己一直受困在停滯不前的痛苦之中，只要能守護好她們兩個人不要輕舉妄動，這樣就很好了。

　　這樣就好。

 

13.

　　大邱親故約自己出去吃飯的時候，裴珠泫沒有想太多。掃去一開始兩個人因相親結識的尷尬，共同組成跟爸媽混水摸魚的聯盟後算是聊得很來。也如同她所說，同年齡的痛苦往往同年齡的人才能完全理解。兩個人都飽受「結婚」問題的困擾，偶爾他再度被逼迫或者她又在職場上遭遇困難開始鑽牛角尖，就會約出來聊一聊。

　　「珠泫，我想跟妳商量一點事，不，應該說，請教一點事。」

　　裴珠泫的眉毛跳起，神色自若地繼續用叉子捲麵，「請說。」

　　「二十出頭的女孩子都喜歡什麼？」

　　「欸？」

　　男人露出靦腆不自在的表情。原先要放進嘴裡的麵又重新歸位盤上，裴珠泫雙手交叉撐在下巴處，有些驚奇的開口：「慶熙啊……。」自從熟知後叫他名字已經毫無壓力，此刻更是有著笑容。

　　「是。」

　　她追問。「是我想的那樣嗎？」

　　「對。」意外的男人越回答越坦蕩，露出一排牙齒的燦爛笑容。

　　「二十出頭，這樣差我們……五歲有吧？」

　　「有。」

　　「Wow。」裴珠泫將麵送入口中，瞪大眼睛給了大邱親故比了一個讚。大邱親故被她逗笑，跟著回她一根大拇指。

　　「妳哪裡學來這麼美式風格的Wow。」

　　裴珠泫沒理會他的吐槽，積極問：「在交往了嗎？」

　　男人比出三根手指頭。她便猜：「三天？」

　　「三個月。」

　　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讓裴珠泫再度停下叉子，「等等，我們上次吃飯應該不到三個月前……？金慶熙？」

　　「妳別這樣瞪我。」大邱親故被她瞪得縮得後退靠著椅背還在退，苦笑道：「所以上次跟妳聊結婚的意義啊。」

　　「你那時候一臉凝重……。」

　　「我怕我女朋友沒這打算，所以才很凝重嘛。」

　　裴珠泫一口氣卡在喉嚨裡不知道該說什麼，「你知道我上次被你弄得已經開始擔心自己的未來嗎？」

　　男人困惑的歪頭，沉思幾秒似是想不透，猶豫的開口問：「什麼意思？」

　　「你上次問我『珠泫，你怎麼看結婚這件事？』的時候，你知道我有多慌嗎？」

　　「慌什麼？」

　　一下子回不出話，又想到自己跑去逛婚紗街和逛教堂，突然覺得真的傻到最極點。她揮揮手不願解釋，繼續吃下一口麵。男人用不明所以的視線盯著她好一陣子，突然就笑出來。換裴珠泫用不明所以的眼光回看過去，直起背脊無聲用眼神要男人解釋。

　　「先不管我是不是曾經動心，我是知道妳不會嫁給我的。」大邱親故也不知道從哪裡揣測出答案來，裴珠泫還來不及回應上句，他已經好整以暇的微微向前彎身，問：「妳心裡藏著誰讓妳慌了，珠泫？」

　　這下真的麵卡在喉嚨裡差點吞不下去，裴珠泫被噎的臉色漲紅，一邊順著空氣，一邊用兇惡的視線瞪著男人。可是男人不像剛剛被逼得往後不斷倒退，反而越來越好奇。

　　「我不會饒過你的。」裴珠泫氣還沒順過來，只能咬著牙用氣音要脅。

　　「珠泫吶。」

　　裴珠泫正端起水杯喝水並試圖順過呼吸，無法回答，只用喉音勉強回了個「嗯」當作回應。

　　「喜歡一個人沒這麼困難的，幹嘛躲躲藏藏呢？」

　　「敢請這是經驗談了？」

　　「對啊。」男人咧嘴笑開，一本正經地問：「同齡親故追到女朋友的經驗談，需不需要分享？」

　　你想跟我分享追女朋友，我反而不敢被分享。裴珠泫哭笑不得的擺手，「不需要。」

　　「切。沒意思。」

　　「不過慶熙。」

　　「嗯？」

　　「恭喜你，和你的女朋友。」裴珠泫舉起水杯，無比真誠地說：「你可以帶給她很棒的未來。」

　　「也希望有個人能給妳一個美好的嚮往。」杯子在空中輕碰發出清脆的聲響，他以同樣的真誠笑著說：「祝福妳，大邱親故。」

 

14.

　　被搞了這麼個烏龍，比起生氣，裴珠泫反而覺得很好笑。連開車回家都在笑，腦袋裡一直閃過大邱親故跟她一本正經地說：「可是在穩定前還是要請妳擋箭牌。而且就算我有了女朋友，我也願意當妳的擋箭牌。」

　　還真的是肝膽相照。

　　獨自回到家裡，先是回給爸媽訊息報備自己跟大邱親故一起吃飯，回應幾個工作群的消息。而後她坐在沙發上發呆一陣子，拿過放在桌上的平板電腦。她都自己用手點並且挑選曲目，現在覺得神情恍惚只想躺著不動，就這麼癱在沙發上直接對著平板喊。

　　「嘿，Siri。」

　　＂Hi, 珠泫，有什麼我可以幫妳的？＂

　　她閉起眼睛，懶洋洋地說：「幫我撥放Wendy的音樂。」

　　沉默幾秒。

　　＂好的，這是Wendy的連絡資訊。＂

　　什麼聯絡資訊啦，我是要音樂。裴珠泫翻了個白眼動用自己僅存的一點力氣把平板舉起。平板隨著她舉起螢幕而亮起，輕盈地說：＂以下是Wendy Shon的連絡資訊 ＂

　　裴珠泫不記得自己何時把孫勝完的資訊輸入在平板裡，皺著眉點開查看內容資料。裡面基本上只有輸入孫勝完的英文名字跟生日，除去這些，備註還加了一段字。

 

　　「如果想我，就不要跟Siri喊我的名字，可以打電話給我。Wendy為您服務。」

　　「想要聽笑話也可以，想要打遊戲也可以。」

　　「或者我願意唱給妳任何妳想聽的歌，教會妳所有想知道的事。」

　　「Everything.」

 

15.

　　「歐尼？怎麼了？」

　　「嘿，Wendy。」

　　「嗯？」

　　「嘿，Wendy，請幫我唱一首歌。」

　　電話那頭似乎正在理解到底是什麼狀況，但是很快地聽見孫勝完用溫柔平靜的聲音回：「請問需要什麼歌呢？」

　　「什麼歌都可以。現在妳想到什麼歌，就唱什麼歌。」

　　孫勝完的呼吸聲在電話裡起伏，染上幾分緊張，隱約似乎還聽見孫勝完笑了。裴珠泫緊緊貼著話筒，就怕錯過她開口的那一刻。

　　而孫勝完沒有讓她等太久。如同她們約定好的每次，她總是準時的站在約定的地方對她笑，而這次她則是用她一概深情厚實的嗓音輕快緩慢地清唱。

 

　　I stand and say

　　（我站起身開口）

　　Don't say yes' run away now

　　（別說「我願意」就這麼逃走吧？）

　　I'll meet you when you're out of the church at the backdoor

　　（我會在妳跑出教堂時在後門等待）

　　Don't wait or say a single vow

　　（別猶豫或隨意答應誓言）

　　You need to hear me out and they said speak now

　　（妳需要聽我即將開口說的話，而他們說：「請說吧」）

 

　　短短的一個段落已經唱完，心臟的劇烈跳動讓整個胸口都發疼，裴珠泫揚起頭試圖把眼淚逼回眼眶，眼淚卻沿著眼尾滑落，來不及用手接住只能任其滑落低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

　　大概是沉默太久讓孫勝完不安，她自己先打破沉默，「那段話……是系統更新的時候，偷偷在妳的聯絡資訊那邊留下的，抱歉。」

　　現在還說什麼抱歉呢？裴珠泫邊哭邊笑，好不容易把情緒稍微壓下一些，才帶著鼻音呼喚：「嘿，Wendy。」

　　孫勝完倒吸了一口氣，氣息發抖著問：「請問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裴珠泫這樣問道：「如果裴珠泫真的進了教堂，孫勝完真的會在教堂的後門等我嗎？」

　　好一陣子，孫勝完如此回應她，語氣平緩好像答案再簡單不過：

　　「孫勝完想跟裴珠泫一起走紅毯，一起說願意。就算不能走紅毯，也想牽著裴珠泫的手，逗她開心一輩子。」

 

16.

　　朴秀榮拿著自家上司的手機，在電話簿裡找到了孫勝完的手機電話，輸入進自己的電話簿裡。隔天中午趁著吃午飯時間，她躲到公司頂樓撥通號碼。

　　「您好？」

　　「請問是孫勝完小姐嗎？抱歉打擾妳了，我是裴珠泫的助理，朴秀榮，我們也見過面的。」

　　「啊……是的。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我想跟妳談談關於我們家歐尼，勝完小姐。她最近有發生點事，我相信愛她如同捧在手中的寶物的妳應該會想知道。現在方便嗎？」

　　

　　「請說。」